这个镇子,雷狮叫不上名字。是很偏远的一个小镇,村民过得也清苦,放眼望去竟连一栋砖房都见不着。与其说“镇”,“村”似乎更恰当些。其实也不奇怪,这种偏远地方,上头的补助往往还没到这儿,就能被小官们瓜分完了。
这个镇子,交通着实不方便,光是想远远望一下就得翻两座山,可连条明显的山路都没有。树木不疏不密,却恰好能迷惑人,草疯狂地长,地面凹凸不平,雷狮走得非常小心。卡米尔跟在雷狮后头,踩着雷狮的脚印,负责告诉雷狮这个标记出现两次了,五次了,或还没标记。待两人好不容易登上第二座山头,看着镇子的地形,便心下了然。
这个镇子,依山傍水且地脉安稳,是块宝地。或许因为位置过于偏僻,无法频繁出商而略有贫穷,但自给自足、甚至富足大都不是问题。可问题就出在太过安逸,高阶妖怪看不上,却是些低阶小妖怪修养修行的最佳去处。更别说镇子地处这一块地海拔最低处,河流好巧不好从镇中穿过,邪门儿到不行的地形。
“招妖怪不奇怪,不如说,现在才有妖怪来,这镇子也是超幸运。”雷狮——被镇长邀请来除妖的斩妖师,这么对学徒卡米尔说。
卡米尔点点头。前两天有人来找他们,说这个镇子最近总有房子莫名其妙的生火,发生时间不固定,而且找不到火源,也找不到除房屋以外的助燃物,简直就像天灾,诅咒,或者说、妖怪干的。这个镇子很贫穷,几起火灾就让百姓的生活艰苦到快要过不下去。补助到不了,镇长发愁,甚至不惜斥重金请来了斩妖师雷狮。
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的委托人少之又少,让人吃惊,雷狮倒是很奇怪为什么那数额巨大的报酬不用来抚慰百姓,反而去请他这么个玄乎的斩妖师。不过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他只要拿让他满意的报酬,然后工作就好。
卡米尔知道雷狮不是怀疑自己的名气,“斩妖师雷狮”,就连刚会说话的小孩中也有一半能咿咿呀呀地说出这个名字。任何邪门儿的像是妖怪做的事,只要请他去,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斩妖师雷狮”是幼儿园小朋友玩角色扮演游戏时,只有带头的孩子才有资格当,和特摄英雄的选择率五五开的人。但就是这样才奇怪。镇上仅仅发生了几场火灾,对方就急匆匆地捧着几个保险箱的钱,说这只是定金,求您帮帮我们吧。而且这样连栋砖房都没有的镇子,为何能拿得出那么多钱呢?
弯弯绕绕不知经过多少棵几乎一模一样的树,地面平缓下来,稀稀拉拉开始出现房屋,以及用陌生又好奇的眼光看着雷狮和卡米尔的百姓。一个穿着看起来上乘一些的成年男性,看见雷狮和卡米尔便迎了上来,给他们鞠了个很标准的四十五度的躬,表示自己是来给二位带路的。
平地好走很多,连腿都舒坦了。房屋渐渐多起来,也整齐起来,排列在只铺了一层石子的路旁边,灰蒙蒙的,连小声议论的百姓也没给它们带来多少生气,更何况议论的内容又只是“这两个人是谁”“是镇长的贵客吧”之类的。没多久,雷狮和卡米尔便走到了镇长的屋子前。这个镇子第一栋,或许也是唯一一栋水泥房。
从外表就能看出这栋房子的出挑,院子很大,从大门到屋子就有一百多米路,也难怪刚才远望的一眼看不见。不同品种的珍惜树种在不适合它的土壤里,勉强威风,但任谁都能看出它们的倦感。这可以说是一栋小别墅,墙面洁白,门前铺着玻化砖,亮锃锃得,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脸。要说的话,这栋别墅和镇里贫苦的氛围差别巨大到出奇。
疑惑一个接一个的解开。为什么这么个千百年来没出过事的偏远小镇会出现妖怪?为何这么贫困的村子,镇长却能拿巨额定金?斩妖师、不,与怪神乱力共生的人类们每次从接下任务开始,面对的就是一连串的未知。这个未知不仅仅指妖怪,也指委托人。如果单只是受困扰的老实人倒还好,就怕那些心怀不轨想利用鬼神之力做坏事的人。他们,在查明妖怪的意志的同时,还要揣测委托人的心理来判断究竟该如何行事。
究竟是不是妖怪?为什么会在此时才出现妖怪?是什么妖怪?解决方法是什么?镇长需要自己的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问题何其多,雷狮和卡米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幸好,雷狮是强大的斩妖师,且幸好,雷狮有卡米尔。
人们在传颂“斩妖师雷狮”的同时,必然不会忘记他身边的学徒,卡米尔。而且人们谈论卡米尔时往往更加神秘、更加小心、更加放低音量:“听说他是半妖,是毕方的孩子,那个所到之处必有灾祸的毕方。”事实上,在雷狮和卡米尔之间,大家谈论更多的是卡米尔。毕竟“半妖”这个身份实在让人感兴趣,就连平生最不爱八卦的人都会多听一句:为什么斩妖师雷狮没有砍掉半妖卡米尔呢?
“我听说是毕方的孽力太强,哪怕是雷狮先生也不能尽除,只能把他留在身边,防止他出去害人。”
“我妈说是他怕死,就保证不会再作恶,恳请雷狮先生留他在身边。”
“我爷爷也跟我这么说,还说雷狮先生被毕方骗了,妖怪不可能会学好……”
传来传去甚至变成了“卡米尔就是毕方”,众说纷纭。雷狮和卡米尔坐在镇长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听镇长家的几个帮佣叽叽喳喳地讨论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镇长尴尬地咳了两声,呵斥那几个帮佣快点出去。他穿着看起来像定制的西装,熨得平整,穿着整齐,倒是不一般正式。镇长转身满脸赔笑:“雷狮先生,卡米尔先生,保姆没什么规矩,见笑,见笑。”
雷狮没有搭腔,也没有拿镇长准备好的茶。他迅速地把镇长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是个普通的男人,看不出凶相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于是雷狮决定快点推进工作,简明扼要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着火的?几次了?这个镇子历史是怎样的?”
“恰恰好好半个月以前,闰六月廿一时第一次着火,现在三次了。”
才三次。雷狮挑挑眉。
“至于历史,这个……”镇长拿起自己的茶,看了看雷狮的脸色没敢喝下去,讨好地笑了笑,“我也正想和您说这个,有点长,希望您不要嫌烦。”
“从简说。”
“好的好的……”
“是这样的,我祖先那个时代,也有位有名的阴阳师说我们这儿容易招妖怪。我祖先帮了那个阴阳师一个大忙,因此他答应给我们放个结界,可以安康富足,远离妖怪困扰。那时候这儿还只是个村儿,那之后村儿果然发展起来了,慢慢扩大到现在的城镇。不过我祖先说,那个阴阳师也说了,这个结界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弱……”
镇长说到这儿停了下来。雷狮懂他的意思,姑且接了话:“你是觉得现在结界的威力弱了?”
镇长点点头,终于是没忍住,喝了口茶:“祖先没说结界能持续多久,但这事儿又那么玄乎,您看……”
“我知道了。”
“啊?”
“报酬是?”
“啊,啊啊,是的!之前给您的只是全款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当作尾款……”
“这工作我接了。走吧,卡米尔。”
雷狮对镇长没有足够的耐性。他没从这人身上看出什么煞气来,也就是说,镇长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况且的确有妖怪,雷狮已经感觉到了,就在镇子后头那座山上,与来时的山正对。可是,关于那个所谓的“阴阳师”和“结界”,镇长显然有事瞒着雷狮。
委托人对事实有所隐瞒,雷狮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那些与怪神乱力没有丝毫沟通天赋的人,会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然而大部分时候这些事实对于退治妖怪又尤为重要。怪神乱力本依附于人心,人们对人心的掩饰就是怪神乱力的优势,把这些情况挖出来也是雷狮的工作之一。不过现在,这个工作被全权交给了学徒卡米尔。毕竟,卡米尔在挖掘细节方面比雷狮有天赋的多。
所以说,幸好,雷狮有卡米尔。
“那栋房子的装潢很新,目测不超过二十年。”
卡米尔跟着雷狮走在前往后山的路上,他们拒绝了前来带路的人,那些人除了捣乱没什么其他作用,不过这也意味着雷狮和卡米尔得再一次面对让人头疼的迷路。
“只有客厅和隔壁的两个房间有改造的痕迹,应该是以此为胚房扩建的。”卡米尔拿着一本连封面都是用透明胶带贴上去的破旧的书,一边翻找一边说出自己观察的结果,“客厅南面的墙漆比较厚,应该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许墙上原本挂着东西。房屋是二十年内建造的,持续了百年的结界衰退起来不会那么迅速……”
“因此我的结论是,镇长的房子原本也是结界的一部分,因为镇长改变了房屋结构,才使结界被破坏,结界迅速瓦解,因而招来了……妖怪。”
卡米尔抬头,看到天空中盘旋着的几只红黑相间的,长相甚是怪异的鸟儿,用潮湿的炭燃烧般喑哑的声音喊道:“有妖怪闯进来了!有妖怪来啦!大人不在!怎么办啊!”
雷狮在前面轻轻地笑了一声,卡米尔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对自己答案的认同,还是对天空那几只充其量只能算作珍奇宠物的小妖怪的蔑视。他不自觉地裹紧了自己的旧围巾,当然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原本便只是下意识的动作罢。妖怪对气味、尤其是其他妖怪的妖气天生敏感,但雷狮和他这才上山不久,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发现了。
卡米尔和雷狮的斩妖之旅从来不存在“偷袭”这一说,卡米尔总是收敛不好自己的气息。雷狮与他每次都是刚靠近妖怪,对面便一跃而起,警惕地观察四周:有陌生的味道混进来了。并非正面对抗打不过,但有时候偷袭的确方便许多。
路难走起来,卡米尔努力捋清来时的方向,判断现在正在往哪儿走,然后在显眼的地方留下标记。雷狮这次异常有信心,只顾自己往前面走,卡米尔见状只好噤了声,乖乖跟在后面,做着不知道是否有用的补救工作。做总比不做好。
那些长相怪异的鸟儿或许是畏惧高位妖怪的气息,始终不敢靠近,只在他们头顶转悠。雷狮理也不理它们继续往前走,卡米尔一边努力跟上雷狮,一边尝试仔细观察那些鸟的样子,终也只是普普通通得出一个“外形比较像乌鸦”的结论。事实证明就算是妖怪的精力也是有限的,雷狮回头时卡米尔已经落下一大段距离了,而且还在拼命向天空张望着。似乎是余光看到雷狮停下脚步,卡米尔慌慌张张地把帽舌往下一压,小跑了过来。山路依旧崎岖,卡米尔跑得有些喘,围巾又掉了下来。
雷狮没有责怪卡米尔——卡米尔知道雷狮不会责怪自己。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会儿,雷狮噗嗤笑了出来:“看着我干嘛?”
卡米尔想了想说:“想请教一下大哥,为什么这次那么确定往这边走。”表情真挚。
非常真挚,仿佛刚才的掉队没发生过一般。
雷狮看他这副样子,也懒得提醒他一个学徒在确定有妖怪的山上落单是多么危险。不过这倒提醒了他自己,他的确算是卡米尔的老师。如果只是让学生跟着的话,这个老师也太好当了一点。
“好吧。”雷狮拍拍手,示意卡米尔放松身心去感受,“气中有灵,有灵则有生,有生则万物皆动。气有不同,气不同则灵有不同,灵不同则动常皆异。我以前跟你说过,能根据气流动的方向判断妖怪所在地的吧?”
“是的,这次我也尝试了,但是什么也……”平常,在长期潜伏着妖怪的地方气流都是乱的,而这次气流井然有序。卡米尔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这次的确比较特殊。”雷狮看到卡米尔变了脸色,装着不动声色往自己身边靠,咧嘴笑了起来,“是的,这次所有的气都跑到一个地方去了,所以你可能感觉不到。”
“能……问下是为什么吗?”
雷狮的反常的表现让卡米尔更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他没有一句提示,捞起卡米尔,用跟刚才试探着走山路完全不同的速度在山中穿梭了起来。卡米尔还没来得及因为双脚离地害怕,就被快速变化到几乎花了他的眼的景色搞昏了头脑。他抓紧雷狮,除了耳边有风在吹,什么也感觉不到。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雷狮的那天。除了那天,除了这次,他们至今还没遇到什么情况是需要雷狮带着卡米尔逃跑。
这次的对手……很强。强到所有气都往它那儿跑。卡米尔在雷狮的训练下精通基本的自保能力,但是这次,雷狮判断卡米尔无法保全自己。
卡米尔早就不记得什么来路、去处和标记了。眼睛有点痛,就干脆闭了眼,任雷狮带自己跑,卡米尔只需要记得死命压住自己的帽子。卡米尔信任雷狮,信任到能闭着眼睛任他带自己到任何地方去,而雷狮甚至不需要提供一个理由。卡米尔至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跟着雷狮不会有坏处。有一些细碎的东西,卡米尔猜是树枝之类的,迅速地划过他的脸颊,带来那么一点点痛感,又随着风完全消失。卡米尔把脸往雷狮身上埋,雷狮也心下了然地把卡米尔往怀里圈了一点。
卡米尔这么相信雷狮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他有半条命在雷狮身上,仅此而已。卡米尔和雷狮是缔结过契约的妖和人,人与妖的契约,共享生命。一方死亡,另一方必受重创。
雷狮的疾跑没有持续很久。卡米尔总算双脚着地,一直攥着帽子和雷狮衣服的手有点发疼发冷。周围是看起来没什么两样的杂草和不知名的树,卡米尔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但既然雷狮停下来了那就是安全的。
雷狮喘着气,沉默了大概半分钟。他一直没放开圈着卡米尔的手,卡米尔能听到雷狮呼吸深处带着一点点燥热。
雷狮在兴奋。
接下来估计是一场恶战,而热身运动已经准备完毕。
雷狮盯着卡米尔的脸看了一会儿,咽下最后一口喘息,问卡米尔:“你现在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了吗?”
卡米尔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脸,然后才意识到这是刚才被树枝刮伤的地方。伤口很小,现在连血都不留了,只有碰到才会有点算不上痛的痛。
“火灾,占山为王,黑红色的乌鸦。”卡米尔吞了口口水,“是天狗吗?”
雷狮点点头,又问:“这里的是哪个天狗?”
火灾,占山为王,黑红色的乌鸦。这个地方,高等妖怪看不上,适合小妖怪修行,也不怪那些只会叽叽喳喳的鸟儿待着不走。卡米尔一边活络脑袋一边再次尝试感受周围的气,却被雷狮制止。那些鸟儿早就跟不上雷狮的速度,被甩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很安静,风是静止的,除了雷狮和自己故意压低的呼吸声,卡米尔什么也听不到,也就是说,很寂静。
“是……鸦天狗吗?”卡米尔说着,视线被身旁一根十厘米长的赤红色羽毛吸引。
雷狮的呼吸顿了一下,卡米尔的注意力又瞬间回去了。他看到雷狮一脸奇怪,还带着点嫌弃:“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就那本书。”
雷狮瞬间泄了气:“又是那本小破书……要不是看你那么喜欢,我早就烤焦它。”
卡米尔沉默了下去。雷狮说的是那本连封面都是用透明胶带贴上的书,除了围巾以外,跟卡米尔最久的就是这本书了,也是除了围巾之外卡米尔最宝贝的东西。在那个时候,那本写满了妖怪介绍,还配了插图的书教卡米尔暂时忘记伤痛,也让卡米尔认识了更多妖怪,从而稍稍有了归属感,因为“半妖”的身份。后来,跟雷狮在一起后,卡米尔才知道那本书上很多东西都是错的,不过这不妨碍卡米尔依旧重视这本书。如果没有这本书,卡米尔甚至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会变得怎么样。与之相对的,他一边在书上改正,一边不可抑制地有一种患得患失感。
读了那么多遍,记了那么久的东西被告知是错误的,一切都得推翻重记。卡米尔说不准是开心还是难过,只知道他的过去在一点一点被抹杀。只能说,还好和雷狮在一起的现在完全足以弥补记忆空缺的那一块。
另一边,雷狮嘟哝着现在的除妖师太三流,连一份正确的图鉴都没有,卡米尔赶紧回过神来,一脸诚恳听雷狮教训自己。雷狮早就恨那本错误百出的书恨得牙痒痒,奈何卡米尔抱着书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现在又一脸诚恳……雷狮便什么重话也说不下口了。
“天狗就是狗,其他什么都不是。”
卡米尔点点头。
“天狗里只有一种分类是凶兽。母狗怀孕一个月后应流星的碎片撞击而生,通体黑色,所到之处皆生火灾。”
“叫祸斗。”
说着雷狮拍了拍卡米尔,示意他往山高头看:“那条黑色的,和普通狗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对吧?就是祸斗。”
说实话,卡米尔吓了一跳。敌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雷狮还完全不当一回事。
特别是对面突然又跳出来两条一模一样的黑犬的时候,卡米尔下意识就准备拉着雷狮跑了。只是雷狮特别冷静地说别怕,后面还有三只呢。
卡米尔瞬间冷静下来。
横竖都是一死,的确没什么好紧张的。
今天的除妖过程的确快了一点。卡米尔在脑子里想着只有自己知道的遗言。上山没多久便被小妖怪发现,再就是逃跑,结果还是没跑过,被追上了,还一下子蹦出来六只。这镇子也够倒霉的,要么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虽说卡米尔还不了解祸斗,但六只祸斗,半个月只着了三次火,说结界失效了怕是那个镇长自己都不信。
卡米尔往雷狮身侧贴了帖。他还是那样,出了什么事了就不由自主往雷狮身边靠,他自己或许更愿意解释成“契约”作用。他和雷狮共享生命,出了事自然会想在待一块儿。雷狮见到这个状况,咧嘴笑了笑。他是不知道卡米尔脑子里想了些什么,但也猜出了三四分。
他搂了搂卡米尔的肩,一手拎出了自己的武器——雷神之锤。
“别怕,祸斗只是小妖怪,也没什么智商,说到底只是流星的碎片,六只凑到一起才显得比较强罢了。”
卡米尔半信半疑地看向雷狮,却看到后者脸上的不爽和愤怒溢了出来。那可是极其少见的表情,雷狮从来不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被六只不入流的小妖怪骗到了。”
雷狮作为斩妖师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他就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也代表了雷狮是自傲的,他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实力的同时,更不允许自己犯错。犯错即不够强,不够强则会被人质疑。
——换句话说,被六只“小小”的祸斗骗到,对雷狮而言,是失败的。
或许可以用“都是祸斗,原本气息也差不多,混在一起更是难以分辨”来解释,但雷狮认为找借口一律是没有实力的象征,被骗即被骗,失败即失败,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去挽回,然后发泄。
不过按照卡米尔的话来说,反正深山老林,除了雷狮和自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那六只没什么思考能力的祸斗,看到陌生人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没有团队秩与合作序可言,各自只顾着自己怎么方便怎么跑。雷狮迅速地和卡米尔划分了任务:
“就东南方向那两只,交给你了。放心,它们不仅没脑子,也不会吐火球,除了体格好了点跟普通的狗没两样。”
那它们到底要怎么才会引发火灾呢?还没来得及问,雷狮就挥着锤子跳开,作出了这场战斗中第一次攻击。
卡米尔负责的那两只祸斗也快跑到跟前了,现在可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机。卡米尔不像雷狮一样有武器,他也不需要,他自身体内就存在着力量,雷狮教他用过。怎样释放出来、怎么样增多、怎样减少、控制它们往哪里走。
两只祸斗一边嚎叫一边直线冲向卡米尔,太过耿直反而让卡米尔觉得难办,思索了半秒决定朝右边滚着躲开。祸斗擦着他的身子冲过了头,坚硬的皮毛擦掉了卡米尔手上一层皮。
卡米尔调动自己体内的气,使自己一拳能打出十倍的力气。那边的祸斗转了个身,立刻又没头没脑地朝卡米尔咬过来。卡米尔瞅准它俩之间的缝隙,猫着身子穿过去,反身挥拳。
打倒一个。
狗的体型,再强壮也不过如此。
然而另一只祸斗的反应速度比卡米尔想象的要快,它几乎是跟着卡米尔回身,一口咬在卡米尔另一只手臂上。钝痛传遍卡米尔全身,卡米尔忍不住战栗起来。他迅速地再次挥拳,打向这只祸斗腹部。祸斗呜咽了一声,松了嘴,卡米尔随即补了一拳。
战斗结束。整个没有花费超过三分钟。卡米尔立刻转头去看雷狮的情况。
雷狮那边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已经解决两只了。卡米尔去看的时候,他大哥的锤子正砸在第三只身上,滋滋得闪着电光。
最后一只咬在他大哥左肩膀上,被雷狮一拳砸下来,嘴里还挂着点肉沫,直接抽搐着倒在地上不动了。
卡米尔赶紧过去扶住雷狮。
“怎么样,没脑子的妖怪很好打吧?”雷狮晃了晃身子,又迅速地站稳了。
六只祸斗都解决了,原本一股脑儿往这儿跑的空气也迟疑了。虽然挂了彩,但是解决的迅速。斩妖师雷狮成功解决的又一案例,说简单也不简单,六只祸斗能同时出现,这几率堪比瞧见白虎的尾巴毛,但难也说不上。而且比起这个,卡米尔更在意“祸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样放火。
卡米尔从包里掏出绷带,小心地撕开雷狮左肩膀上的衣服。这种事情家常便饭,要说跟着雷狮这几年,卡米尔的消毒和包扎技术绝对是提升的最快的。
雷狮知道卡米尔想问什么,但不知是不是出于刚打完有些疲惫的缘故,他有点懒得讲,看卡米尔憋着难受但就是不问的一张脸倒是特别有趣。他瞅着卡米尔认认真真处理完伤口,才终于开口问道:“大哥,祸斗是怎么引发火灾的?”
提到祸斗,他现在都有点生气,只不过这个气往卡米尔头上撒就显得没道理了点。只是祸斗着实不是什么冷门知识,这让雷狮对卡米尔的小破书好感越来越低。而且现在,卡米尔左臂还伤着呢。
雷狮一边向卡米尔索要绷带,一边不带好气的解释:“祸斗能吃火,火在他们肚子里转一圈,出来的排泄物是人类无法扑灭的火。”
卡米尔点点头,刚想伸手掏包,突然整个人定住了。
卡米尔发着抖,因为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雷狮什么都没察觉,但是他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原本在缓慢离开的空气,在一瞬间又回到了这里。
“还有一只!”卡米尔突然喊了出来,“很强的一只!”
紧接着,真的是紧接着卡米尔的尾音,爆炸的轰鸣声,还有与此同时卷起的气流,狠狠把卡米尔和雷狮推向地上。卡米尔和雷狮勉强站稳身子,伴随着翅膀挥动的声音,像是火烧木头时产生的“噼里啪啦”声一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了过来。明明没有风,但是树木都在颤抖,卡米尔甚至觉得自己眼花,几块小石头都原地蹦了起来,又掉下去变得悄无声息。
“是谁,杀了我养的狗儿们?”
卡米尔向声源处看去——是一只体型中等的鸟。发着亮的青色羽毛覆盖着身体,附着红色的花纹,边缘处反着金色的光,喙为骨白色,不含一点儿杂质,仅一只通红地像是火烧着一般的禽足。卡米尔感觉自己现在正处于火海中央。
那只鸟降落在树枝上,再次张嘴说话,烧木头的声音持续不断,不刺耳更不舒心。没有任何地方着火,这纯粹是那只鸟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噼里啪啦。
“是你们,杀了我养的狗儿们?”
卡米尔的书,错误的地方很多。记错形态、记错能力、甚至把两个类似的妖怪混着写成一个妖怪。卡米尔早就学会了不全信,有机会订正的全部改过。但只有这个只是卡米尔绝对不会记错,卡米尔求证的第一个妖怪,这本书少有的记载无误的妖怪,记得是这么写的:“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
“毕方!”那边雷狮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
毕方。
卡米尔甚至忘记威圧感,只顾着愣愣盯着那只鸟。
传说,卡米尔是毕方的孩子。毕方。
卡米尔五岁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偏远的、迷信的村庄。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蓝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又惊恐地窥视着这个他没有丝毫印象的陌生世界。他唯一的记忆便是有人交给他一块红色的围巾,说卡米尔,保管好这个。
那块围巾是卡米尔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或许是村庄过于偏远、过于迷信,人们多多少少能看到一些妖怪。当然,有的人只能见到长了人脸的狐狸精,有的却能看见大长袍底下藏着的尾巴。村民与妖怪姑且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不交好,但也不至于提起就会骂两句。而其中,卡米尔发现,他能看到的远比村民们多。
这种村子,人心淳朴的不行。大家看到尚小又孤零零的卡米尔,争着送他食物,送他衣服,送他书,卡米尔极其珍惜的那本破旧的书就是这时候收到的。毕竟卡米尔很听话,又长得乖巧,讨大人喜欢得不得了。
这种村子,坏就坏在太过迷信。
卡米尔不记得,也不想记得,是谁第一个说他是“毕方的孩子”的。那时候,他连毕方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从远离他的窃窃私语的人群中道听途说一些:一种凶兽,带着灾厄飞行,所到之处必有火灾。
“你看他的眼睛,蓝色的,和毕方的羽毛一模一样。你看他那块死都不肯丢的围巾,像不像毕方的脚?说不定这就是毕方另一条腿,是毕方以后来认他的证明。”
这么说的人越来越多,连卡米尔都开始有点相信这个说法了。毕方的孩子,连妖怪都要唾弃三分。终于,最后一个好心人也禁不住迷信的恐吓,离卡米尔而去,把卡米尔一个人丢在流言蜚语的中心。卡米尔开始学会一个人玩,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哭,一个人解闷。幸运的是,卡米尔认得几个字,于是他在那时候,第一次翻开了那本陪了他将近十年,以后还会一直陪他走下去的书。
可是,就算卡米尔学会了一个人生活,村民对他的恶意还是有增无减。
“毕方的孩子,恶鬼的孩子。”
“你绝对会招不好的东西来村子里的,村子出事了就是你的错。”
卡米尔迷茫了。
他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现在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他感觉自己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他找不到自己站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小处立足点。当然,五岁的孩子并没办法把这种感觉详细的描述出来,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无所事事无事可做。吃饭为了饱肚子,睡觉为了解困,活着呢?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卡米尔找不到答案,更不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处境。
直到有一天,人们无休止叠加的恶意终于冲破底线。
“你怎么不去死呢?”
有人这么说了。
那人的恶意,在卡米尔耳中却是恍然大悟。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啊。”
必须提醒的是,如果卡米尔的父母稍微那么有迹可循一点,哪怕他们是无恶不作的盗匪,卡米尔都不会选择这条路。卡米尔会吊着他这口气,带着他和这个世界、也就是他那个没有在他记忆里出现过的父母的执念,活下去。被唾骂也好,背负无须有的罪名也好,起码卡米尔觉得,自己还是和这个世界有联系的,他不是被世界忽视的存在。卡米尔足够坚强。但无比遗憾,那些村民告诉卡米尔,“你是毕方的孩子。”
毕方啊,这是真的无迹可寻。找不到,摸不着,一辈子连根羽毛都看不到。这根触碰不到的羽毛是压垮卡米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卡米尔在那个完全没有成型的三观的年龄,听信了那些外貌看上去和他是同类的生物的话,认为自己是“毕方的孩子”。传说中的,绝望一般的生物。
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目标,没有未来。这个世界上,卡米尔是悬空站立着的。
卡米尔没有翅膀,做不到悬空站立,所以卡米尔选择了“死亡”。
回忆被打断了。雷狮喊着卡米尔的名字,卡米尔反应过来应了两声,发现雷狮正背着自己跑。卡米尔有点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雷狮带着逃跑了。
和刚才不同的是,毕方是传说中的妖怪。雷狮这次连关照卡米尔一下的余裕都没有。他把卡米尔的帽子塞回卡米尔手里,火花跟着他的脚后跟炸了一路:“这次逃不出去我们就真死了。”
卡米尔左臂受伤了,而且还没来得及包扎,根本用不上力。他只能用右手紧攥着帽子,再努力把自己挂在雷狮身上。他看起来反倒没雷狮那么紧张:“……以前就算了,现在我还不想死。”
“嗯,我一直不想死。”雷狮原地起跳,一脚踩断一根树枝。
毕方没有说话,但它喉咙里比噪音还恼人的木头烧焦的声音愈来愈响。毕方的厄火点燃了泥土,点燃了石头,当然还点燃了树木。泥土和石头和树木也哀嚎起来,噼里啪啦,像是在控诉,也像给毕方助威。耳朵是堵不上的,卡米尔只能任那个就像黑暗侵袭心灵一般的声音挤压着咆哮着入侵,周围温度越来越高,火舌舔着空气向两人挨近。
现在还不想死,从未想过死。解决方法自然是有的,卡米尔握着自己剩下的半条命,把它塞到雷狮手里。
“所以就交给大哥了。”卡米尔轻声说完这一句,把脸贴在了雷狮的后颈上。
雷狮撇撇嘴,刚才还说着不想死,一转眼又把自己的命全数交给他人。随即他想到卡米尔现在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又撇了一下才作罢。火花不再跟脚后跟较劲,开始往雷狮身边窜,雷狮不得已加快了速度,跑步和说话的速度:“你当真?”
“嗯。”
“这可是毕方。”
“嗯,我知道。”
“和之前一样,会痛很久。”
“没关系。”
“没关系?这可是你的命。”
卡米尔眨眨眼睛,眼睫毛在雷狮脖子后头扫得雷狮有点痒:“我的半条命是大哥的,这是您说的。”
可是把剩下半条命也给我了啊。雷狮沉默着。卡米尔见雷狮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轻轻扯了一下雷狮的头发,才接着说:“而我会活着,完全是因为大哥。”
雷狮咧了嘴,不知道是痒的还是想笑。他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没错,便不再反驳了。
用两只脚跑步也差不多累了。
肉眼可见的,雷狮的衣服渐渐变成毛发,短短的,却能供卡米尔抓住。雷狮逐渐俯下身来,手掌和脚掌变成兽爪模样,脸部也开始长出毛发,鼻子带着下颚向前突出。雷狮变成了一头形似狮子的,妖怪。
没有人见过这只妖怪的模样,没有人知道这只妖怪叫什么,和雷狮一起那么多年,卡米尔从未找到过相关资料,知道的只有雷狮自己告诉他的名字:狻猊。
原本背着自己的生物体积大了好几倍,卡米尔整个人趴在上面都嫌宽。与此同时的,奔跑速度也快了好几倍。原本就跟在屁股后头的毕方,现在一下子连影子都看不见。卡米尔安安心心地抓紧后颈上的皮毛,那里抓着不会疼。他原本想叫叫雷狮,但是刚开口风就灌进来,勉强发出的几个音还被风吹跑了,他只得闭上嘴往肚子里吞空气。
狻猊,或者说雷狮却突然张嘴吼了出来,像是要把卡米尔没说完的话说出来。霎时四周升了烟,卡米尔眯着眼,在烟雾中看到了一点电光的影子。除了风有点大,他在雷狮的背上趴着很舒服,那些电光打不到他,他甚至觉得有点温暖。
而且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雷狮既然变回原形了,那就什么顾虑都不会有了。
“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的。”雷狮停在了一棵树上。庞大的体型在粗壮的树枝旁边竟正常无比,倒是卡米尔显得那么渺小。四周可见之处,除了树什么也看不到,还都是同这棵一样长得巨大的树。
这里是哪里?卡米尔不知道。他从刚才就彻底搞不清楚方向了。
“十年前,我就是和它打了一架才落得那个下场。”雷狮没有变回去,他的声音从可怖的带着獠牙的嘴里传出来,让卡米尔觉得有点想笑,“我恢复的比它好,但我没法保证百分百活下来。”雷狮龇着牙,像是想要吓唬卡米尔。
卡米尔冷静地看着距自己只有十几厘米的牙齿,还带着口水反着光,无疑这是最恶劣的恐吓人的方式。
卡米尔伸手挠着雷狮的下巴——这非常大胆,再往下一点就是喉咙了——卡米尔挠着,看雷狮眯着眼睛,他擅自把这个动作理解为默许。卡米尔一边挠着,慢慢地说:“可是,大哥,你现在有两条命,再输给它的话,就太丢脸了。”
雷狮重重地朝卡米尔吹了一口气表达他的不满。还好帽子一直抱在手里,才没有掉下去。
狻猊和毕方的战斗,那就不是区区卡米尔能插得上手的了。他就算只站在战场的边缘一秒,都会化为灰烬,连具尸体都找不到。
如果这时候有旁人,肯定会问卡米尔:“你不是毕方的孩子吗?你就不着急吗?”
而卡米尔会用雷狮当年回复他的话回复那个人:“别开玩笑了,毕方没有孩子。”
“毕方没有孩子,它不可能有孩子,一辈子也不可能。那种存在没有传承一说,死了就是死了,自然会有其他妖怪顶替上来。朱厌?鬼车?重明鸟?随便了。”
彼时奄奄一息的雷狮,面对彼时仅五岁的卡米尔,口气却强硬又不可一世。卡米尔倒是不害怕,他原本就是来寻死的,仅仅是本能在威严面前心生了一些敬畏。
卡米尔在这世上无所事事无事可做,所以一旦找到了目标,比如说、死亡,那便毫无后顾之忧的去做了。
哦,得记得带上围巾和那本书。卡米尔提醒自己,这样不会死得太寂寞。
他一个人走出村子,走到村里人平日提醒小孩“绝对不可以去”的树林里去。他其实不是很清楚怎样去死,只听村里人说:“进去了就死定了。”
他在树林里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死亡的提示。他有些失望,但他还能坚持。他到处转悠,拨开一丛又一丛灌木,来时的路早已找不到了,不过他不在乎。哪怕有一点点信息也好,卡米尔想着,不知道多少次撩起垂下来长满新绿色芽苗的树枝,终于看到了除了树呀土呀石头呀,之外的东西。
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兽形生物,血染红了它整个背,还染红了它趴着的那块地。难闻的味道一下子涌进鼻腔,那时候卡米尔还不知道这是血的味道。那只像是披满石甲的巨型野兽,轻微地喘息着,卡米尔看到了他颤抖着的身形在上下起伏。
卡米尔不知道血的味道,不过他知道这只野兽快死了。
于是他走近去,没想到才迈出第一步,就惊醒了那只看上去再也睁不开眼睛的野兽。
“哈,小孩……”那只野兽喘着气,但中气十足。野兽突然说话倒是吓了卡米尔一跳,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毕竟妖怪总是会说人话的。较为年轻的声音和那野兽巨大的体型搭配,甚是有趣。卡米尔说不出来那种感受,只觉得别扭。
那只野兽头也不抬,但更可能是没力气动了。卡米尔抱紧了书,壮起胆子靠近一些,听到那个年轻的富有力量的声音说:“小鬼,和我缔结契约吧。”
卡米尔歪了歪头,显然没法理解它的意思,只顾自己想着问:“我和你……缔结契约吗?我这样做的话,你能告诉我怎么去死吗?”
野兽愣了一下,抽着气冷笑:“你为什么想要死?”它还嫌自己活得不够久。
远远不够。雷狮想。
但是他已经快死了,背上的伤口太深,几乎擦断脊椎,后腿也断了一根,更别提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这种生物,没有传承一说,死了就是死了,自然有其他妖怪会顶替上来。但是他不想死,他现在唯一活下来的方法就是找个灵气足够的人类,缔结契约,让对方分自己一半生命。
他是神兽,一般都是别的人类屁颠屁颠过来求他缔结契约,只是他一向看不上。公认的人类最强在他眼里都太过渺小,一口气就能吹到百里开外,缔结契约对他来说是累赘。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快死了,他需要一个人类分他一半命继续活下去。
毕方。想到这里,雷狮的眼里多了一点厌倦。如果对手不是毕方的话。
他两天前同毕方打了一架,双方元气尽失,拼着最后一口气都没能给对方致命一击。最后,毕方挥挥翅膀叫来无数为它出生入死的黑红色小鸟,雷狮大吼一声,解决掉这些不堪一击的鸟儿后,毕方不见踪影。它跑了。
长翅膀的东西都太烦了。雷狮恨恨地想。后来,他来到这里,躺了整整两天,除了计算自己还有多久能活,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甚至无法挪动他的脑袋。
但是自己运气不错,竟然碰上了一个灵气多到满出来的人类小鬼。只是那个人类小鬼竟然一心想着死。
雷狮简直不以为然。人类的寿命原本就短得要命,几千条人类的命加起来都不如雷狮活得久。雷狮还没活够,一个小鬼怎么那么容易就想死。
更可笑的是,那个小鬼居然苦着脸说自己是毕方的孩子。
现在雷狮是端不住威严了,他发自内心的想笑,嘲笑。笑得背上、腿上、身上各处伤口都发痛,才龇牙咧嘴地停下来:“别开玩笑了,毕方没有孩子。”
小鬼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多了一些憧憬。雷狮觉得这个小鬼还算识相,于是加了句:“是啊,我给你打包票,你是实实在在的人类。我可是龙五子,狻猊。”
“龙五子狻猊……”
“是啊,我很强的,跟我缔结契约的话,你也会变得很强。”雷狮连哄带骗。一开始,那个小鬼身上的确缠绕着死亡的气息,但是现在已经散了一大半了。雷狮是不知道为什么否定了对方是毕方的孩子,他就会变得想活下去,他只知道如果让小鬼完全打消想死的念头的话,对方就有可能和自己缔结契约了,自己就能活下去。
为此,雷狮很愿意多花些力气和耐心开导这个不珍惜生命的小鬼。
“你不觉得,活着、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很美好,不是吗?”
“……不……”小鬼犹豫着摇摇头,一脸茫然和沮丧都看得见,和雷狮见到的所有小鬼都不一样。这个小鬼的身上看不见一点童真,只有几乎扎根在他身上的绝望。
小鬼说:“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
他看着雷狮,眼里甚至连一丝求救都没有。像地狱里永世不得轮回的恶灵,被酷刑折磨到麻木,连活着的滋味都忘掉。雷狮无从判断他为什么活得这么像个孤魂野鬼,他也从不考虑这些。龙子不屑于用恶灵的思维思考问题。只是,连“救命”都不喊的小鬼,着实有点难办。
“难道你过去几年,都是虚度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过去的记忆,除了这块围巾和这本书我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小鬼略带空洞但闪着漂亮的光的眼睛带着一点敬畏,却无礼地直视着雷狮,“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雷狮思考了一下,稍微能体谅这个小鬼一点了,但他依旧无法理解。
“你活着的意义,难道要别人给予你吗?”雷狮说。
“你活着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吗?”雷狮说。
“你难道一点欲望都没有吗?”雷狮说。
雷狮用了诘问的语气,一点没有对面只是个五岁小鬼的自觉。
小鬼脸色微青,原本直视雷狮的目光也躲躲闪闪起来。显然他没法完全理解雷狮的问题,越发迷茫。
活着是为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从来没有从雷狮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如说,五岁的小孩能想到这几个问题就很不得了了。这些问题晦涩无比,是没有过去记忆、没有未来希望的小鬼怎么都无法消化的问题。他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眼泪都流出来,畏缩在自己粘着鼻涕的围巾后面,被巨兽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到失魂落魄。
在村子里,没有人会这样对他说话。大家要么充满爱意地安慰他,要么充满恶意地针对他。没有人,没有人会这样严厉地诘问他,像是……被长辈教训了。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就连被说“去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泪水是热的,流到嘴里是咸的。畅快淋漓地大声喊叫让小鬼觉得很爽快,他哭得很起劲,简直要把这几个月被欺负的份都哭回来似的。雷狮被小鬼突如其来一嗓子吓了一跳,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固然不知道小鬼过去多么艰辛,但他知道小鬼此时放下了全身的戒备。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多少有点成就感。看,死小鬼也会拜倒在我身前。
对面小鬼瘫坐在地上,宝贝的书被随意地扔到一边,围巾用来擦眼泪、擦鼻涕水,脏得一塌糊涂。自己为什么哭呢?他不知道。他觉得这个语气严厉的巨兽很可怕,害怕又挪不动脚,脚软了,站都站不住,逃都没法逃。同时他又感觉这个恐怖巨兽的问题拉起了他心里的一些东西。
这个怪兽很可怕,比他遇见的所有事物都要可怕。只是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跨越了这个光是恐吓就能吓死人的障碍,他就能得到什么。小孩子理不清逻辑,抓不住问题的答案,但总有准得令人惊奇的直觉引导着他们前进。这个小鬼没有是非观,没有人教他这个,所以他才能错误地选择“去死”,再正确地“求生”。
没有过去,看不见未来,连活着能干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仿佛虚无。小鬼当然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这些,他现在被人教训了,骨子里倔强的一面支撑着他说出反驳的话。尽管喊到嗓子嘶哑,哭到眼睛发疼,上气不接下气、围巾粗糙的面料擦红了他经不起刺激的皮肤,他还是抽泣着、断断续续地、不服气地、闹脾气地说:“又不是……嗝、我想的……我就是不、不知道嘛,呜……”
“想不起来……又不是我的错……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呜呜……该怎么办……”
漂亮的眼睛里流下来的眼泪也同样闪耀。雷狮被小鬼的哭声堵得心烦,又被他毫不讲理的争辩逗笑。他此时大发慈悲想帮小鬼擦一下眼泪,但他连脑袋都动不了。
雷狮只能缓和语气,用从未试过的温柔口气安慰哭得丑不拉几的小鬼:“别哭了,不就是觉得一个人太寂寞吗。”
“我才……嗝,才没有觉得寂寞……”
“我会陪你的。”
“才不需要……”
“……你叫什么名字?”雷狮告诉自己要忍下不耐烦,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不耐烦。
小鬼抽抽搭搭,呜咽了半天,抬起头看雷狮,泪水又迅速涌出来迷了眼睛。他只好低头继续用脏兮兮的围巾擦自己和围巾不相上下脏兮兮的脸,从喉咙里小心地吐出三个字:
“卡米尔……”
声音细微,但雷狮听得清楚。
“那好,卡米尔。”
雷狮说。
“你不再孤独了。”
“你的回忆,你的家人,你站立的地方,我来给你。”
“你不用再哭了。”
这还真的算不上是什么温馨的初次见面。
卡米尔蜷着身子缩在树上,虽说这根树枝的宽度足以让他充分活动手脚。
卡米尔是人类,灵气比较强的人类。十年前,雷狮要了他的一半命,缔结了契约,妖与人的契约。但是,卡米尔活着,是因为雷狮。
现在卡米尔能准确地说出自己那时候的感受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和世界不存在任何联系,像个凭空出现的意外。是雷狮把卡米尔和世界联系了起来。卡米尔与过去的联系是那条旧到不行的围巾,卡米尔与现在、与未来的联系是雷狮。
龙子说话就是那么霸道,如果卡米尔再懂事一点,或许会产生许许多多的疑问,比如: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我要相信你?你拿什么保证你的承诺?你都要死了,你凭什么这么信口开河。但是没有如果,卡米尔那时候才五岁,懵懵懂懂,没有是非观,不懂得怀疑,毕竟,他连那些外貌看上去和他是同类的生物的话都听信了。
事实也证明雷狮没有骗他。回忆、家人、立足点,雷狮都给了他。
要了他的一半命缔结契约后,雷狮背上的伤口瞬间消失了。那个满身血披着石甲但毛茸茸的野兽体型渐渐缩小,卡米尔简直吓呆在原地。骨骼回缩,毛发凝结,雷狮化作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坐在那里。
卡米尔吓得呆滞,雷狮就招招手让卡米尔过去。卡米尔看到,雷狮背上有一道长但是浅的口子,一滴一滴地往外渗着血。
其实卡米尔更愿意和野兽交谈,但亲眼看着雷狮变形,总不能翻脸不认人。他跑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回头捡起先前被丢在一旁的书,再次跑向雷狮。
雷狮把卡米尔抱在怀里,安抚住他:“忍着,一会儿会很痛。”
“痛……?”
“心脏。你的命给了我一半,我的伤痛也要分你一半。”
“伤痛的话,我习惯了。”卡米尔靠在雷狮肚子上,抬头看这个就算变成人形也很高大的男子。
抱着书,抱着围巾,雷狮抱着他。
全世界都在了,没有什么痛是忍受不了的。卡米尔想。
卡米尔的心脏开始抽痛起来。看来雷狮和毕方正战斗到酣。
毕竟是共享生命,雷狮的伤会化作疼痛分给卡米尔一半,并持续很久,严重的话可能会疼到昏厥。
但是五岁的卡米尔连致命的伤痛都承受下来了,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被打倒。他只在乎——雷狮。
虽然拿着卡米尔的命,但姑且是孤军奋战的雷狮。十年前,雷狮和毕方打了一架,两败俱伤,谁能想到十年后又碰上了。雷狮有契约在手,恢复的不错,但毕方看起来也不差,连宠物狗都养上了。
为大哥喊加油的话,他听得到吗?卡米尔无聊地把围巾拆开,又围上。
他其实很少带着自己跑。卡米尔又想。只要不是百分百遇难的境地,雷狮都会让卡米尔试着战斗。
也对,反正有雷狮在后面。
除了第一次,他们刚碰面的那次。雷狮说要带卡米尔看看这个世界。除了那个村子,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地方。
“用人类的话来说,美好的地方。”
他趁契约还没完全成立,趁卡米尔的心脏还不痛,变回了原型,让卡米尔趴在他身上,抓紧他后颈上的皮毛,那里不会痛。雷狮飞得很慢,让卡米尔有时间好好往下看。结果路上被其他妖怪截胡,想趁着狻猊虚弱趁虚而入。
雷狮不得已用尽全力跑了起来,但他把五岁小孩子的握力想得太优秀了一点。卡米尔被甩出去,雷狮只能变成人形,捞回卡米尔抱着他疯狂地逃。
卡米尔记得那时候自己不怎么害怕,反而很安心。不过一定要说的话,那时候他太小,记忆模模糊糊。他只记得好不容易安全了后,雷狮扯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
“快点长大,快点变强!”
“可是你不是说,只要和你缔结契约就能变强了吗?”
“……”
伶牙俐齿的小鬼。雷狮嘟哝。
“行了吧,叫大哥。”雷狮的手掌停在卡米尔头上,揉了两下。
卡米尔不觉得被骗了,卡米尔满心欢喜。
“是,大哥!”
现在的卡米尔,就算一个人被丢在百米来高的树上,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他的心脏开始痛的厉害,这时候蜷缩的姿势就显得无比正确。冷汗从额角、从背脊流了下来,甚至泪水都有些摇摇欲坠。
大哥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卡米尔的大哥没有让他等太久。
卡米尔正在憋着气忍痛,脸埋在膝盖和身体之间。他抬头换气,一眼看到雷狮在自己对面的树枝停稳。
左肩膀的伤更严重了,腹部也多了一道口子,左腿看起来能正常活动,但裤子完全被血染红,其他的内伤之类的卡米尔看不出来。
卡米尔很想去帮一把手,可是心脏的绞痛他无法动弹,他只能用询问地目光看向雷狮。
“赢了,”雷狮轻松地笑了笑,“只不过让它逃了。”
还是没能杀掉。雷狮咬着牙说。
神兽哪能是那么好杀的。卡米尔想这么回复,心脏突然又抽了一下。
雷狮拍了拍卡米尔的背,背起卡米尔,离开了这个地方。他们不会飞,没必要一直待在空中。
卡米尔抱着雷狮的脖子,脸贴在雷狮的后颈上,无比安心。如果被别人看到,估计又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说斩妖师雷狮多么多么厉害,而他那个半妖学徒卡米尔只会拖后腿,甚至可能会说卡米尔中途想策反,又被雷狮压制。不过卡米尔不在乎,雷狮更不会在乎,他们知道对方的绝对忠贞,毕竟各自有一半命在对方手里。只是,他们的信任是超越性命的一种更牢固的关系。
他们就这么回到了那个镇。远远看到镇长带头,百姓们虔诚地跪拜,向上天祈求村子平安。镇长在弯腰的一瞬间,瞥见远处雷狮背着卡米尔,愣了一下后急匆匆跑过来问:“雷狮先生,卡米尔先生,妖怪解决了吗?”
刚才毕方发怒应该吓到他们了。卡米尔想。普通人或许看不破毕方的障眼法,但毕方吐出的火焰是没法隐藏的。山上突然着火了,而且一燃一大片,还是在雷狮和卡米尔刚进山后不就,会认为是灾难也是情有可原的。
看镇长,甚至连刚才昂贵的西装都没换,也就任它被弄得脏兮兮皱巴巴。
雷狮点点头。镇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雷狮先生和卡米尔先生……要不要先去我家休息会儿?”
雷狮摇摇头拒绝了,只要镇长把剩下的报酬拿出来。等镇长把准备好的卡和写着密码的纸条递到雷狮手里,他示意可以了,回头看向卡米尔。
卡米尔清了清嗓子,暂时压下心脏处的疼痛。这是工作的最后一部分,向委托人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许有些委托人并不需要、甚至不乐意听,而这部分委托人正是会隐瞒真相的委托人。或许没想动歪脑筋,但他们畏惧自己隐瞒的东西被挖出来,畏惧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心。
究竟是不是妖怪?为什么会在此时才出现妖怪?是什么妖怪?解决方法是什么?镇长需要自己的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所有的未知变成已知。卡米尔当着镇长,当着全镇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一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在山上的妖怪是毕方。”卡米尔平平淡淡地,任凭群众中传来怎样的惊呼和质疑声,“她在这里养了六只……天狗。”
“不是吃月亮太阳那个,是另一种,能放火的。”卡米尔补充了一句。
接着他把村子易招妖怪的地形,百年前留下结界的阴阳师,阴阳师在镇长家留下的阵法,镇长扩建房屋破坏掉了一切按照顺序说了一遍。然后盯着正不自在的镇长,说你是不是经常征税?不是上头的指示,单凭自己想出来的各种理由吗,混杂着自己的贪欲征税。
“这种贪欲,这种念头,是凶兽,我是说毕方的食粮之一。”卡米尔说。
十年前,毕方拼了命逃开了雷狮的追捕,晃悠晃悠来到这里,恰巧发现这里有粮食,环境还好,虽然比不上自己平日的居所,但在重伤状态下也顾不上什么。一住就是十年,越住越舒服,甚至养起了宠物。
“还有,你们这里近几年是不是有陨石?”光靠征税是不足以建起镇长这样占地面积大,珍奇物种多的屋子的。祸斗是流星碎片砸到怀孕一个月的母狗时孕育的生物,卡米尔推断镇里曾有陨石降落,但是被镇长私藏起来卖掉了。
群众此起彼伏地赞同应证了卡米尔的猜想。镇长的脸色如同他皱巴巴的西装一样,很不好看。但卡米尔丝毫不同情,自顾自地说下去。
蔑视怪力乱神是会遭报应的。镇长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玄机,只不过他当时不相信,直到真的出事了才还害怕起来。他心虚地隐瞒了陨石的事,隐瞒了自己破坏结界的事,他不知道把这些全部挖出来是每个斩妖师的义务。这里,是卡米尔的工作。
卡米尔要把事件逻辑理顺,把一切清清楚楚地铺开展现给众人看。
镇长膨胀的贪欲,大破结界,招来妖怪,还隐瞒事实。其实就这点而言,和以往的委托人差别也不大。不是谁都能像卡米尔那样头一次碰见怪力乱神就是神兽级别,还能顺风顺水。
“六只天狗已经铲除了,虽然毕方逃跑了……但它以后应该不会来这里了。”卡米尔说完最后一句,重新靠回雷狮肩上。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
之后发生的事,就与雷狮与卡米尔没关系了。雷狮背着卡米尔迅速离开了这个偏远的镇子。
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卡米尔不知道雷狮此时在往哪儿走,他用不着知道。心脏还痛着,明明是雷狮在战斗,他却觉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
“说起来,我以前骗了你。其实我是嘲风,不是狻猊。”雷狮突然说。
卡米尔提起精神听完了,又颓废回去:“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跟你说一下。”
“嗯。”
这没什么。卡米尔想。反正都没有翅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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